杜甫在他的论书诗中常提到褚遂良、薛稷,如《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》:“学并卢王敏,书偕褚薛能。”《发潭州》:“贾傅才未有,褚公书绝伦。”对褚、薛二公的书法非常佩服。褚遂良、薛稷同为初唐“楷书四家”,二者风格相似,书法史上有“买褚得薛,不失其节”的说法。褚遂良传世作品中,以《雁塔圣教序》为其风格成熟其代表作。其书法风格以瘦劲为特点,是杜甫所谓“书贵瘦硬”的典型代表。宋代学者董《广川书跋》以“疏瘦劲炼”“瘦硬通神”称之,清代王澍《竹云题跋·褚河南雁塔圣教序》:“评者谓此书如‘瑶台青琐,映春林,蝉娟美女,不胜罗绮’,此仅得褚书之貌耳。河南连诤立武昭仪,引义极谏,叩头流血,置笏于地,曰‘还陛下笏’,此其骨干与铁石何异?宜其笔法瘦劲如铁线绾成,所谓‘唯其有之,是以似之’。评者但以轻弱相拟,非知褚公者也。”而薛稷书法,王虚舟《虚舟题跋》称其“用笔纤瘦,结字流通,又别为一家”。

对于他的大字,杜甫《观薛稷少宝书画壁》称赞:“少宝有古风,得之陕郊篇。惜哉功名忤,但见书画传。我游梓州东,遗迹涪江边。画藏青莲界,书入金榜悬。仰看垂露姿,不崩亦不骞。郁郁三大字,蛟龙岌相缠……”米芾《海岳名言》不以为然:“老杜作《薛稷慧普寺诗》云:‘郁郁三大字,蛟龙岌相缠’。今有石本得视之,乃是勾勒倒收笔锋,笔笔如蒸饼,‘普’字如人握两拳,伸臂而立,丑怪难状。

由是论之,古无真大字明矣。”“薛稷书慧普寺,老杜以为‘蛟龙岌相缠’。今见其本,乃如柰重儿握蒸饼势,信老杜不能书也。”这“郁郁三大字”,至今已不见,而杜、米二家面对同一件书作,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,孰是孰非?沙孟海《〈海岳名言〉注释》评论说:“薛稷书学褚遂良,比褚更瘦硬。倒收笔锋是唐人运笔之一法,后世或叫‘藏锋’‘回锋’,米老不喜此法。”究其因,米芾的批评主要基于他自己的书法观。米芾对于二王笔法的理解与活用,在书法史上都是少见的,他的出发点与角度自然与作为诗人兼书家的杜甫不同。但是,对于杜甫所谓“瘦硬通神”,米芾却十分赞成:“唐官诰在世为褚、陆、徐峤之体,殊有不俗者。

开元已来,缘明皇字体肥俗,始有徐浩,以合时君所好,经生字亦自此肥。开元已前古气,无复有矣。”唐代开元年间,健在的著名书法家有颜真卿、张旭、徐浩、唐玄宗等人。由于玄宗的书法追求及政治地位,许多人包括徐浩均以君主之喜好为晋升干禄之手段,全国上下形成以祟尚丰腴为特点的审美大潮。不仅书法如此,其他艺术如雕塑、人物画等等都有此特点。而杜甫身在其中,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人们审美指向的变化已成大势,他只是意识到,祟尚肥厚的书法风气与贞观年间已大大不同了。基于此,他极力赞赏开元以前以褚、薛为代表的瘦硬派书风。

同理,他以“瘦硬”为其书法评论的基石,合乎这个标准的便为上品,等而下之。在《李潮八分小篆歌》中,他明确提出自己偏爱“瘦硬”的观点:

仓颉鸟迹既茫味,字体变化如浮云。陈仓石鼓又已讹,大小二篆生八分。秦有李斯汉蔡邕,中间作者寂不闻。峄山之碑野火焚,枣木传刻肥失真。苦县光和尚骨立,书贵瘦硬方通神。惜哉李蔡不复得,吾甥李潮下笔亲。尚书韩择木,骑曹蔡有邻,开元以来数八分,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。况潮小篆逼秦相,快剑长戟森相向。八分一字直百金,蛟龙盘肉屈强。吴郡张颠夸草书,草书非古空雄壮。岂如吾甥不流宕。丞相中郎丈人行。巴东逢李潮,逾月求我歌,我今衰老才力薄,潮乎潮乎奈如何!

这一段,向来被认为是杜甫书法观的具体陈述,杜甫至少表达了这样几种意思:1、书法讲究骨力,以瘦硬为上,“瘦硬”方“通神”,李斯、蔡邕、李潮为代表;2、书法以古为上,“张旭非古空雄壮”;3、八分从大小二篆而来;4、李潮篆书,当时第一,书法水平在张旭之上;隶书在韩择林、蔡有邻之上。

“瘦硬”即“笔姿细劲有力”,世传李斯小篆如此,而杜甫所见李潮、蔡邕作品也如此。与瘦硬相反,传为李斯所书,传至杜甫时代的《峄山碑》枣木刻本却肥而失真了。《峄山碑》,又称《峄山刻石》,秦始皇二十八年始皇东巡峄山,李斯等颂秦德而立。唐《封演问见记》载,石为后魏太武帝推倒,邑人火焚。杜甫所见,为枣木翻刻。由石刻而木刻,是自来作伪或迫不得已的翻刻古代书作的办法,其效果与石刻相比,多肥厚无神。从杜甫《登兖州城楼》我们可以想见诗圣心目中的秦碑:“孤嶂秦碑在,荒城鲁殿余。从来多古意,临眺独踌躇。”瘦劲与否,有无古意,是杜甫评论书法的出发点。而他眼中的枣木刻本《峄山》与心中之碑居然差距如此之大,自然,对己所不喜的翻刻本,就会加以批评。与他相似,清代赵之谦也讨厌翻刻本。在谈到《峄山碑》翻刻本的时候,他说,“今所传郑文宝刻本,拙恶甚。”郑文宝为宋人,其刻本底本为南唐徐铉摹本,辗转翻刻,赵之所见比杜甫所见又有不同。

然纵是今天还能见到的郑文宝刻本,比起开元时候唐玄宗隶书、徐浩楷书来,肥厚也有所不及。由此椎想,杜甫所说李潮篆书,或许就是铁线篆,与秦篆一样有古意。关于李潮其人,书法史上有两种观点:一种认为,李潮就是李阳冰;一种认为,李潮与李阳冰为二人。以元代吾丘衍、清代顾炎武为代表,当代书法理论家朱关田先生也多所考证。康有为《广艺舟双楫》赞成吾丘衍观点:“杜工部不称阳冰之篆,而称李潮。吾丘衍谓潮即阳冰,人或疑之。《唐书·宰相世系表》雍门子,长;次,字坚冰;次阳冰。潮之为名与、相类,阳冰与坚冰为字相类。甫诗云:‘况潮小篆逼秦相’,而欧阳《集古》、郑渔仲《金石略》俱无潮篆,其为一人,无可疑也。”李潮与李阳冰究竟是否一人,我想,并不妨害我们讨论杜诗。我们完全可以从李阳冰篆书推测李潮篆书风格,由此,可以这样说,瘦硬也是李潮小篆特点,其书写水平与阳冰相差无几。可以说,李潮是当时流寓三峡一带的与祟尚肥厚时风相左的书家,他的带有瘦硬特点的“古风”让其舅舅杜甫感叹不已,大叹:“我今衰老才力薄,潮乎潮乎奈如何!”

基于此,“王州云:‘韩择木书,于汉法虽大变,然犹屈强有骨,明皇酷嬖太真,无所不似,分隶都作丰容艳肌之状。老杜诗云‘书贵瘦硬方通神’,概有感也。”针砭时弊,倡导古风,这时的杜甫不仅是“不薄今人爱古人”的诗人,更是一位“古不乖时,今不同弊”的卓有见解的书法理论家。

“书贵瘦硬”说是杜甫书法理论的主要内容,他以“瘦硬”为基础的书法观,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其后的书法发展。这一方面是因为杜甫作为诗圣的独特地位,另一方面,杜甫确实言之有据,而且非常准确地抓住了唐代开元以前书法主流风格,十分准确地概括了唐代中期以前书坛状况,是研究唐代书法史不可不重视的一个重要观点。

关于八分书,书法史上多有争讼,杜甫认为大小二篆为八分之祖。这里的八分一词如何解?《宣和书谱·八分书叙论》:“至唐则八分书始盛,其典型盖类隶而变方,广作波势,不古不严,岂在唐始有之耶?杜甫作《八分歌》,盛称李潮、韩择木、蔡有邻,是皆唐之诸子。”“至唐,则犹有隶书中别为八分以名之。然则唐之所谓八分者,非古之所谓八分也。”唐代八分书概念与前代有所不同,但是,八分为隶书体之一种,则是无异议的。这里杜甫称赞的隶书家都是属于《宣和书谱》所谓字形偏于方正,波挑明显者。由于韩、蔡隶书“不古”,杜甫认为饶有古意的李潮能够“奄有二子”,或许李潮八分书在字形上更趋于扁方,笔法上波挑不太过分。可惜的是至今无缘见其隶书作品。而刘熙载《艺概》却认为:“唐八分,杜诗称韩择木、蔡有邻、李潮三家,欧阳六一合之史维则称四家。四家书之传世者,史多于韩,韩多于蔡,李惟《慧义寺弥勒像碑》、《彭元曜墓志》载于赵氏《金石录》,何寥寥也!吾丘衍疑潮与阳冰为一人,则篆既盛传,分虽少,可无憾矣。”

除开理论史意义,杜甫在诗歌中所涉及书法家多人,无疑具有书家研究价值。上文所涉及的褚遂良、薛稷、韩择木、蔡有邻、李潮诸家自不必再重复,他如《丹青引———赠曹将军霸》“学书初学卫夫人,但恨无过王右军。丹青不知老将至,富贵于我如浮云”。由此可知,曹霸不仅是一位有名的画家,也是一生学习书法,颇有成就的画家书家。另有数首诗不断提及张旭,无疑也会有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张旭及其草书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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